春山长明

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的故事
所有的爱情,都是我对他的爱情

【all叶】风花雪月

◆架空民国,霸道少帅爱上我


刚入三月,梨园的桃花便早早开了,北平的老爷小姐换上轻薄入时的衣衫,戏照听,舞照跳,南边惨烈的战事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那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悲剧似乎永远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依旧生活在这个富丽堂皇的琉璃世界,并且会永远持续下去

天塌下来总归还有叶家顶着,那么多的兵,那么亮的枪,难道日本人真能打进北平城里来么?


肖时钦拢了拢衣领,寒风依旧灌进单薄的衣衫,他呵出一口气,转眼便凝成一片白雾。和那些车马代步衣香鬓影的少爷们不同,对大多数人来说,三月的北平危机四伏,比起战乱,饥寒是更高效的屠夫,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和肖时钦相依为命的老人没能活过这个严酷的冬天,老人死后肖时钦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日暮时分,乱葬岗里夕照如血,薄纱般笼在水红的夹竹桃枝头,好似燃烧的华锦,岁岁年年花相似,人死了烂了,管它们什么事呢。只是肖时钦是不肯死的,活着多好,就算是为了再看一眼这些漂亮的花,也要咬紧牙关地再多活几天。


世事难料,那时的肖时钦想不到自己很快便鱼跃龙门,他心里虽然对叶大帅到底是多大的人物并没有一个底,只是从村长毕恭毕敬的态度里能推断出,这人兴许和戏文里的皇帝也差不多。

这话不无道理。紫禁城里的真龙退了位,南边的国民政府还没能好好品味胜利的果实,便惊愕地发现,他们得到的不过是一个有名无实的花架子,南边的军阀向来自行其是,早就打成一锅粥,北边则隔岸观火,国民政府的政令即便过了长江,也不过是废纸一张。

而十数年来,任凭时移世变,叶家始终牢牢掌着北平,把偌大的北平城整治的铁桶一般,叫叶大帅一句北平王,再恰如其分不过。

肖时钦是被叶家请去读书的,读的好,还要送他出国,请这个字说的很客气,条件也开的清楚,若是肖时钦能学成归来,二十年内都要替叶家卖命。这不算什么坏买卖,世风日下,人命轻贱,叶家看得起他,肖时钦只觉得受宠若惊。


白色的是道路,黑色的是院墙,灰色的是屋檐上的瓦片,几队人马配着枪来来回回地巡逻,戒备森严,威风八面,肖时钦通报后便被领进朱红的正门,那自称叶府管家的人笑道叶大帅前几天还问起你呢。

肖时钦心里头稍感安稳,不论真心假意,肯对他花功夫,便说明他的命还是值钱的。

“……这地方原来是旧王府,后来皇帝没了,八旗子弟逃的逃,死的死,这栋宅子便辗转落到了老爷手里,他特地请了英格兰来的工程师改成了西洋式的建筑,中西结合,全北平也是独一份了!”

提到这,管家一拍脑袋:“哎哟,你看我,年纪大了都不中用了。你今年多大了?”

“十四。”

“那赶巧了,你比我们少爷小三岁呢。”

“少爷?”

“告诉你也没什么,家里有两位少爷,都是大夫人所出,两个人都很好相处。不过你大抵是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们的。”

肖时钦点点头。


道路一水白石砌成,两旁花木宛然,拐角的地方生着几株白海棠,沉甸甸的枝条底下忽然拱出一个圆圆的鼻子,黑豆似的眼睛四下张望,有力的小腿踏出花圃,踩在石径上发出沉沉响声,它走到肖时钦身边,湿润的舌头舔了舔肖时钦的手。

肖时钦还是第一回见到活的小鹿,不由得手足无措,那管家却见怪不怪地低下头,对那只小鹿笑着说:“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还不回去,一会儿少爷要找你了。”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说道:“原来你在这儿。”

繁茂的海棠花枝被一只白皙的手拨开,一个高挑的少年走出来,他穿着白衬衫黑长裤,衬衫扣的规规矩矩,袖子却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的一截腕子,雪白光洁,湿淋淋的滴着水,玉雕出来的一般。他脚步轻快地走到小鹿身边,敲了敲它的头,笑道:“找你半天了,这回可跑不掉了。”

那头鹿孩子似的呜呜哀叫着往肖时钦身后躲,还是被这个少年抓着耳朵拎了出来。管家胖乎乎的脸上早已浮起笑容:“大少爷,又和小点玩什么呢?一会儿还去骑马吗?”

“谁和它玩了,大清早就往我床上跑,脖子都差点给我踢断,我不剃光它的毛还像话吗?去呀,等叶秋回来就去。”那少年声音一顿,目光落在肖时钦身上,“你是?”

“肖时钦,是老爷要见的人。”管家见肖时钦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便替他回答道。

少年随口哦了一声,转身领着这头鹿走上另一条道上,等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管家才笑呵呵地说:“那位就是大少爷,还有位二少爷,你一见就能认出了。”

一见面就能认出来?这怎么能认出来呢。肖时钦并没有多问,他还回想着刚刚繁花底下的惊鸿一瞥,嘴上却说:“那只鹿叫小点吗,倒像是狗的名字。”

管家语气颇为骄傲:“你说的没错,家里还有条狗,也叫小点,都是大少爷起的,以后养马,估计也要叫这个。”

肖时钦梗了半天,总算昧着良心憋出一句:“这名字……挺别致的哈。”


叶家书香门第了一百来年,到了清末,碰上这千年未有之变局,叶大帅连到手的状元也不要了,转头就弃文从武,血雨腥风里拼杀十几年,才建起了如今的北平叶府。

肖时钦坐着车离开那条街的时候,还有些发愣,叶大帅似乎很忙,只在书房里和肖时钦说了几句话,他安排肖时钦去中学,先学点基础知识,时候到了再送他出去。

肖时钦并没有什么意见,他也没资格谈意见。他茫然地转过脸,车窗外人潮来去,一张张疲于奔命或无忧无虑的脸庞流水般从他眼前滑过,肖时钦忽然哆嗦了一下,他猛地意识到他和他们再也不是同路人了,他的命运之舟正驶向暗潮汹涌的大海,无穷无尽的未来向他张开怀抱,也一并伸出了獠牙。

一瞬间,肖时钦有些后悔了,眼前一阵阵发昏,一会儿是一地似火残阳,夹竹桃绮丽妖娆,饱饮人血的颜色,一会儿浮现出那间飞檐吊脚的堂皇宅邸,白色的道路,黑色的院墙,一阵风吹过,海棠花簌簌如落雪,落在一个笑盈盈的少年的肩头和发上。这太荒唐了,这怎么会是一个世界上的风景。

肖时钦放在膝上的手忽然停止颤抖了。车缓缓停下,肖时钦打开了车门。


肖时钦再见到叶修已经是三个月后,他就读的学校食宿全包,每个月还有三百大洋供学生自由支配,而他只需要每隔半个月来向叶府汇报一次近况。肖时钦到了学校里才知道,叶家并不是只挑了他一个人,一共二十个少年少女被安排到不同的班级里,肖时钦留心观察过这些人,渐渐猜到叶家到底想干什么了。

虽然已经是六月,这栋府邸还是非常阴凉,白栏杆外开着娇艳热烈的木芙蓉,石榴花也漂亮,肖时钦正准备下台阶走到庭院的小径上,楼梯口忽然闪出一个穿着制服的少年,肖时钦一见他便呆了一下,脱口而出:“你……”

那少年也看见了他,停下步子,脸上闪过一丝茫然。

“叶秋,你跑这么快干嘛。”一个清朗的声音楼梯上传来。

外头的日光太烈,显得照不到光的二楼暗的吓人,幽幽的浸着凉意,一个少年从阴影里缓缓走出来,短短的十几阶台阶忽然被拉长成一个世纪,比起那天,他似乎更高了些,模样也大不相同,一身军装裁剪得当,显出高挑的身体比例,皮带掐出一截窄窄的腰,领口袖口都理的很平整规矩,无懈可击的一身装扮。他微微抬着下巴,有些倨傲漠然的样子。

他头一偏,忽然看见肖时钦,眼睛一亮:“是你。”

肖时钦嗯了一声,怕他听不见,又赶紧点头。

其实在看清前头人的一瞬间,肖时钦就明白自己认错人了,连他自己都在心里奇怪,明明只见过一面,明明生着同一张脸,可是他怎么就是知道,这个人不是他见过的那个呢。

穿着军校制服的少年步履轻盈地走下楼梯,他长肖时钦几岁,比肖时钦更高些,两人相对时,他微微垂下眼睛,露出一丝笑意:“我记得你叫肖时钦,上次忘记告诉你了,我叫叶修。”

“叶少爷。”肖时钦恭敬地说,虽然他已经看出叶修并不是讲究繁文缛节的人。

“我老早就想再见见你了。”听到这个称呼,叶修微微挑眉。

肖时钦迟疑地啊了一声,叶修把帽子斜带在头上,冲他眨眨眼:“能写出那样一篇文章的人,我想再见一面难道是奇怪的事吗?”

肖时钦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是先生发的,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还差的远呢。”

“是吗,可是上面署了你的名呀。”

“哎呀,那是先生人好,我明明说了让他不要这样……啊,我不是在责备他,他真是个好人,只是我学问真的还不到家,我很感谢他的……”

肖时钦明明在被夸奖,居然窘迫的连脸都红了,叶修惊奇地打量着他,肖时钦的脸越来越红,简直要烧起来似的。

“还聊什么呢,”那个被误认成叶修的少年也走过来,他随意瞥了肖时钦一眼,便把目光放到叶修身上,语气很不耐烦,“爸在书房里等着呢。”

叶修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一边对肖时钦介绍道:“这是我弟,叫叶秋。我们都在两条街外的西府军校读书,有空可以来找我们。”

“还说,你话怎么就这么多啊。”叶秋把叶修的手从肩膀上扯下来,反手握在手里,拉着他转身就走,叶修任他弟弟拉着,回头对肖时钦挥了挥手,眼睛里还含着一点笑意,叶秋对叶修说了几句话,叶修便扭过头,两兄弟的声音隐隐约约,渐行渐远。

像是被这声音惊动了似的,栏杆外头火红的石榴花噗通一声落进池塘里,肖时钦猛地回过神,叶修的身影早已不见了,走廊尽头光影错落,满园都是风。


起初只是在叶家宅邸遇见时交谈几句,后来谈不完的事情便留到书房里继续谈,等到肖时钦开始向叶修借书的时候,他和叶家兄弟已经很熟悉了。肖时钦这时才注意到,叶修一个人的时候并不多,叶秋和他焦不离孟孟不离焦,这自不需提,只是除此之外,叶修身边还跟着一个叫邱非的沉默寡言的少年。

肖时钦听管家说,邱非是叶大帅亲自挑选的人,从小就跟在叶修身边,知根知底,日后叶修掌了权,也要做叶修的副官。

说来也奇怪,叶家家大业大,又只生了叶修叶秋兄弟两人,怎么说这两人都得为了家产打破头才对,叶家却从来没有这种兄弟阋墙的事,两兄弟同出同入,快成北平城里一景了。

其实照肖时钦这个外行人的眼光看来,倒觉得叶秋比叶修更像军人,叶秋只要不是在叶修面前,性子其实冷峻又傲慢,哪里都能镇住场子。叶修要是不穿那一身军校的制服,半眯着眼睛慢悠悠地微笑起来,彻头彻尾就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富家小少爷,哪里像能够带兵打仗的。

他们偶尔也谈论时事,慷慨激昂,激扬文字,全都是少年志气,叶修却从不开口,他坐在一边,静静微笑或是沉默,肖时钦不明白叶修到底在想什么。


直到有一次,叶秋被父亲叫去书房,只剩下叶修和肖时钦两个人,肖时钦便问道:“叶秋有什么事吗?”

“他能有什么事,”叶修合上书,扔在桌上,“老师恨不得把他夸到天上去。”

肖时钦也笑了笑,叶秋的名声都传到他们学校里来了。他下课时常常听到后桌的女孩子讨论叶家这对兄弟,也难怪她们意驰神往,在同年龄的豪门少爷们抽大烟逛窑子,花天酒地声色犬马的时候,这两兄弟居然正正经经地念书学习,成绩还出类拔萃,这已经够称奇道绝了,偏偏相貌又这样的好,以至于常有女学生在叶修他们学校门口守株待兔,异想天开地想学爱情小说那样来一场罗曼蒂克的“偶遇”。

叶修情况就大不相同了。据说他们学校有个国外回来的老师,看见叶秋就喜笑颜开,转头一瞅见叶修就横眉怒目,川剧变脸似的。倒不是叶修不用功,而是因为他异常偏科,不像叶秋门门九十,叶修在感兴趣的科目上,拿满分的时候也不少,不怎么喜欢的则拿个平均分交差了事,不巧的是,这位老师的科目就正好被叶修归为“食之无味弃不可惜”那一类,以至于这位老师曾经悲愤地对叶修怒吼:“你一定是故意的,不然你为什么每次都准确考到平均分!你肯定讨厌我!”

叶修十分无奈,临时抱佛脚在下次考试里飙升到全年级单科第二,堪堪排在叶秋下面,那老师还没高兴两天呢,下一次考试里叶修的单科成绩又跌回平均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气的老师想挠死这小王八蛋。

肖时钦笑的肚子疼,叶修一阵无语,这有什么好笑的,怎么就没一个人同情他一下呢。

“也没什么,你们再过一年应该就要毕业了,”肖时钦抹了抹眼角,安慰了叶修一句,又想起另一件事,便问道,“对了,你们之后要怎么办呢?”

“你觉得呢。”叶修原封不动地把这个问题推回来。

肖时钦迟疑了一下,他当然知道他们是要进军队的,平时说起来他也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投笔从戎以身许国,可是不知为什么,这瞬间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屋子里忽然安静下来,风从雕花窗格里吹进来,书页刷刷翻动,尘埃在光影的缝隙间浮动,草木芬芳。不知不觉,春天竟然又到了。

“你又想做什么呢?”叶修反问。

“我?再过几年我就要出国了,去德国。 ”

“然后呢?”

“然后……”当然是回来到你手下来办事了。肖时钦不明白叶修怎么会问这样愚蠢的问题,总不会现在就来试探他的忠心吧。

窗底下摆着一张带扶手的椅子,往日肖时钦和叶秋争论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叶修就窝在这个地方,脸上盖着一本书昏昏欲睡,然而这一刻的叶修很清醒,他静静注视着肖时钦,阳光从细密的睫毛上滚落,直直坠进这双眼睛里,噗通一声发出声响。

肖时钦喉咙发干,他的呼吸忽然变得很轻,他的五脏六腑仿佛是透明的,只有一颗心还在雀跃地跳动着。他艰难地开口:“……我不知道。”

“真的吗?”

“真的……”肖时钦顿了顿,他的目光放空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梦也算数的话,倒也有一个,你别笑话我。”

叶修歪了歪头,肖时钦深呼吸一口气,说:“我以前……过的不太好,我希望我能干出点什么事,不管是什么人,我都不想别人像从前的我那样生活。”

肖时钦说完便忍不住垂下头,过了半晌,抬头去看叶修,顿时一呆,他从没见叶修这样笑过。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肖时钦手足无措。

“不,很好,”叶修一只手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托着腮,眼角堆着浅浅的笑意,“你想做就尽管去做吧,什么也不必担心。”

“怎么可能呢,我现在还是一个学生,都不能凭自己养活自己……”肖时钦猛摇头。

叶修微笑:“两码事,你既然有这个本事,干嘛妄自菲薄呢。有本事的人到处都是,能有这样志向的人却万里挑一。你好好想想,别辜负自己。”

肖时钦呆呆坐了一会儿,门忽然被推开,叶秋大踏步进来,一瞅他们俩,奇道:“怎么啦,怎么这副样子?”

叶修瞥他一眼:“关你什么事啊?”

“再说一遍试试,”叶秋轻轻踹了一下叶修小腿,一边俯下身,从叶修的后颈衣领里拣出一瓣花,随手丢掉,“改天我就把这椅子劈了,看你还坐不坐这儿。这次是花瓣,下次就是虫子了。”

叶修懒洋洋地靠着扶手,任凭叶秋检查他的衣领,肖时钦眉头轻轻蹙起来,以往他就有这种感觉,这两兄弟……似乎有些太过亲密了。

想什么呢,人家可是亲兄弟。肖时钦摇摇头,把心底一瞬间涌起的不快压下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他们三个人都在书房里,门忽然被叩响,邱非走进来,将一份报纸递给叶修,叶修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脸色猛地一变,肖时钦和叶秋面面相觑,围上去一看,立刻也变了脸色。

上面写了两件事,一是S市彻底沦陷,二是南边政府下令射杀罢课游行的学生,血流成河。有人开了第一枪,各地政府再也不用有所顾忌。

“操!”叶秋骂了一句。

肖时钦浑身冰冷,他下意识去看叶修,悚然一惊,叶修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是肖时钦第一次见识到叶修所特有的那种惊人的,钢铁般的冷漠,覆盖在叶修那张略显苍白的脸上,让人甚至有些胆战心惊。

叶修轻轻放下报纸,抬起头,并不看肖时钦,声音平静:“怎么了,刚刚在说什么,继续啊。”


事态迅速恶化,全国四处冲突激烈,因为这两件事,即使是名义上的政府,叶大帅也被召去了南方开会,回来的路上他乘坐的火车脱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北平乱成一团,肖时钦虽然在学校里,也立刻感受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他在学校里等了两天,热锅上的蚂蚁般似的扳着手指算来算去总算等到了放假。肖时钦马不停蹄地赶去叶家,门口的卫兵居然换了新面孔,把他拦在门外,警告道,要是再进一步,就要开枪了。

进退两难间,肖时钦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年轻的声音:“把枪收起来。”

卫兵立刻站直,恭恭敬敬地对肖时钦身后的人行了个礼。

是邱非,肖时钦一看见邱非的样子,就意识到如今的局势比他推测的还要严峻。

邱非不像平时那样穿便服,他一身笔挺军装,腰上甚至配着枪,那个沉默寡言,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叶修身边的少年似乎忽然换了一张面孔,利落,锋利,眼神深沉而锐利,肖时钦简直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肖时钦很早以前就有种错觉,要是为了叶修,邱非就算杀人也不会眨一下眼睛。现在他知道了,这确实不是错觉。

他深吸一口气,和邱非一同走进叶府。


短短几天,叶府就已经变了一副样子,总是安静规矩的幽深宅邸如今透着肃杀之气,一草一木都如同往昔,可是越往里走,越叫人喘不过气。

邱非很简洁地告诉肖时钦,自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起,叶修就下令封锁了北平,有异议的原地枪决,伪军,日本人,其他军阀,谁也不准进北平,进一个杀一个。

叶家内部也开始清洗,今天还好,前几天,每天都在死人,血溅落在前院的影壁上,连夜都洗不干净。

这样雷霆万钧的手段,雷厉风行的做派,别说是那些心怀不轨的人,便是接到叶修命令的叶大帅心腹也被狠狠镇住了。他们是见过叶修的,也知道叶大帅定好的继承人是他,可是那时候他们都不明白为什么。叶修是个好脾气的年轻人,爱笑,有点懒散,称呼他们叔叔伯伯也很响亮,纨绔富贵,无忧无虑,手上一点血也不该沾,做个少爷是没问题的,可是统领一支军队,似乎有些太儿戏了。于此风云色变之际,叶修终于表露出被外表所掩盖的真正本领时,竟连这些戎马半生的老将也不由得心惊肉跳。

有人说叶大帅不愧是叶大帅,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叶少帅这样的人,向来是非有危事,不能显宏才的。

有人则摇摇头,他怎么一点也不伤心,那可是他亲爹!简直好像他一早就料到叶大帅会出事一样,说不定大帅出事就是他干的。

街头巷尾流言四起,肖时钦就是听到这些消息才心焦不已。叶修刚掌权就能传出这些混账话,幕后的那些人其心可诛。


“叶修……他现在到底怎么样了?”肖时钦急切地问。

邱非却没有回答,他只是说:“到了。”

他们已经走到叶大帅的书房门口,邱非敲了敲门,通报了一声,对肖时钦做了个请的手势。

书房里有些暗,叶修独自立在窗边,低头正看着一本薄册子,他身上穿的不再是那件军校制服,而是一身合身的正式军装,他当然要穿军装,谁会忌惮一个军校的学生呢。

过了一会儿,叶修才抬起头,遥遥望来一眼,他的脸色纸一样的苍白,神情也冷漠的惊人,尤其是他的眼睛,没有一点感情,明亮,锋利,简直像月光倒映在冰冷的刀刃上,叫人心里发寒。

那个海棠花侧神采飞扬的少年,窗格子底下让他不要辜负自己的温柔年长者,无数时光里望着他微笑的眼睛,像是被骤然打碎的玻璃器皿,流光溢彩碎了一地。

“你来了,好久不见。”叶修把手上的薄册子倒扣在书桌上。

“我来……看看。”肖时钦干涩地说,他忽然意识到,他来了,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想问问叶修,你还好不好,有没有亲手杀过人,是不是有需要他的地方。可是他一句也问不出口,他早已知道,一厢情愿又没有实质的好意,是多么无力的东西。

肖时钦沉默了一下,问:“叶秋呢?”

“陪我熬了两天,现在去睡了。”

事情一定不是这么简单,叶秋怎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留叶修一个人。只是叶修这么说,肖时钦也只能低低嗯了一声。

半晌,叶修开口:“你可以回去了。别担心,我父亲说的话,我都会兑现的。邱非,送客。”

叶修没有送肖时钦,依然一个人静静立在屋中,窗边的木芙蓉已经枯了,影子长长的倒影在地上,尘埃飞扬,叶修身边空无一人。

肖时钦心里忽然模模糊糊升起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肖时钦都没抓住那到底是什么,他只是想,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我不能让叶修一个人留在这里。

肖时钦猛地转过身,扑到叶修面前,他声音甚至有些发抖:“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一直站在你这边!”

叶修惊愕地望着他,叶修的表情给了肖时钦莫大的勇气,肖时钦握住叶修的手,迫切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似乎这样就能让叶修看见自己的真心:“你没有错,你做出的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如果不是你立马封锁北平,北平早就被撕成了碎片,如果不是你及时肃清内部,叶家也早就分崩离析,那时候,会流更多的血,也会有更多的惨剧发生。你没有错,你杀的都是该杀之人,你做的都是该做的事!我知道的,一直知道,因为我对你……”

“我对你……”肖时钦重复了两三遍,那句话在他喉咙里打转,似乎舌尖一顶,就能滚出来。

叶修睁大眼睛,他的表情缓缓松动了,那种冷漠的不似常人的神情从他面上消退,他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疲惫,然后便是淡淡的微笑。

叶修把自己的手抽出来,轻轻握住肖时钦的手。叶修的手冷的像一块冰。

然而叶修的声音却充满温度,非常温柔,像三月的春风抚过覆满白雪的枝头。

“我知道。谢谢你。”


“怎么走的这么早,不是应该再过半年吗?”

码头人山人海,涛声不绝,海风拂面,叶修和肖时钦在客船下做最后的告别。

“我想早点去,老师们也觉得我可以出去看看了。”肖时钦笑着说,“谢谢你来送我。”

“这有什么。”叶修摇摇头,“你不是说过吗,朋友之间不必计较这些。”

肖时钦没说话。后来他想起来那天的事,抱着头在床上翻了三四圈,他简直不明白当时自己怎么说出这么自以为是的话的,他说的事情叶修难道不明白吗,他怎么好意思用这些话来劝慰叶修。

可是若是时光能够流转,肖时钦还是会这样说,因为每一句都他心中所想,一字一句,皆发自肺腑。真心也许不那么聪明好看,可是真心毕竟是真心。

在北平终于安定后,叶大帅竟然回来了,身边还跟着一直行踪不明的叶秋,也许是叶修做的太干净,叶大帅归来之后除了秘密处决几个心腹,竟然也没再掀起什么风雨。

北平既定,肖时钦也能够放下心走了。


叶修今天没穿军装了,如他们初遇一样的白衬衫黑色长裤,披着一件黑色外套,悠闲又自在,像随处可见的普通学生。邱非照例跟在他身边,邱非最近学了开车,方便叶修四处晃悠,他也不必再穿军装,但依然配着枪,毕竟现在北平里称呼叶修已经不是叶少爷了,而是叶少帅。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是叶修那时的做派,已经深深烙印进了每个人心里。

叶修立在肖时钦身边,揣着兜,遥遥眺望着大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肖时钦看了叶修一会儿,忽然想,他曾经一无所有,贫穷,卑微,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足轻重的一个,和任何人都没有联系,心中所思所想,唯有活下去,甚至连活下去都算奢望。然而如今,他有了体面的生活,能出去看世界,甚至还有了喜欢的人,而他已经决定为了保护这个人而倾尽一切。

命运真是奇怪的东西,残酷到极致的时候,又会忽然露出一张温情的笑脸。

“叶修,我走了,”肖时钦上前轻轻抱了一下叶修,“我会回来的。”

叶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肖时钦则头也不回,一步步登上了前往德国的客船。


“师兄师兄,你帮帮我吧,我论文就差一点点了,不然我期末没法过啊。”

“小戴,这个我真的不能帮你。”肖时钦无奈地说。

戴妍琦捂着脸哭起来,肖时钦被她骗过好几次,如今的内心毫无波动。

见肖时钦不上当,戴妍琦皱了皱眉,哼了一声,道:“师兄你变心了,你是不是喜欢上那个德国小妞了?哇,你怎么能这样。”

“没有,我拒绝了。”肖时钦已经习惯戴妍琦豪放的说话风格了,她家里怕打仗,一早就把她送出来了,在国外长大的女孩子到底和国内不一样。

“为什么啊?我知道了,你看不上她!”戴妍琦恍然大悟,“对啊,你是教授最得意的学生,我们院里谁也没你有出息,放在我们学校历史上也是头一个呢,说不定哪天真成了改变世界的大人物,这么前途无量,你看不上她也是正常的。”

“不是,你别乱说。”肖时钦头都大了。

“那是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嘛!”

“我有喜欢的人了。”肖时钦心一横。

“谁,长什么样,在哪里?”戴妍琦大惊。

“在北平,长的……你问这么多干什么。”肖时钦守口如瓶。

戴妍琦摇头晃脑:“怪不得教授几次邀你留下来你拒绝了,我还在想,我们教授已经是世界顶尖,连他你都看不上,眼光也太高了,原来是有人在国内等你呢。”

肖时钦一阵无语,戴妍琦却忽然呀了一声,拉了拉肖时钦的衣服。

满街的西洋面孔里,一张东方脸庞格外引人瞩目。他身量高挑,一身白衬衫,肩上披着一件黑色大衣,脸色略显苍白,微微低头,看向抱花的小女孩。满街人来人往,这一刻似乎都成了他身后的背景。

戴妍琦想拉肖时钦,却拉不动,她惊讶地发现,肖时钦居然一步步朝着那个东方男人走过去。

那个男人也看见了肖时钦,眨了眨眼,任凭肖时钦走到他面前。

“叶修,”肖时钦说,“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叶修微笑。

叶修已经不是肖时钦记忆里的那个顾盼神飞的少年了,他如今是一个成熟的男人,身量高挑,轮廓清晰,可是还是有些单薄,淡淡微笑的时候,几乎能看见岁月是如何爱怜地亲吻他的眉间。

肖时钦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两手空空的肖时钦,他在他学习的领域里几乎称得上天才,光彩而辉煌,可是当他面对叶修的时候,却仍然如当年般手足无措。

两人沉默以对,戴妍琦和卖花女孩面面相觑,卖花女孩拉了拉肖时钦的衣角,肖时钦回过神,问叶修:“你刚刚和她说什么?”

“你开什么玩笑呢,”叶修耸耸肩,“我学没学过德语你还不清楚吗。”

“……”肖时钦低头和小女孩交流几句,默默递给她几张钱,打发走之后,他问道:“你怎么来了?最多再过半年我就能回国了。”

叶修挑眉:“怎么这么着急,我看报纸上,你们那研究不还在进行中吗?”

“嗯……我那部分差不多了,其余的可以书信沟通嘛。”肖时钦忍不住有点脸红。

叶修瞥了他一眼,勾起嘴角:“那多麻烦,你干嘛不多留一段时间呢,要是真成功了,那可是能造福全人类的。”

肖时钦却猛地皱起眉:“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见啦?擦破了点皮,出来养伤的。”叶修满不在乎地说。

“到底怎么回事?”肖时钦紧张地说,“我认识几个在医院的朋友,需要吗?”

“真没什么,”叶修摇摇头,“该做的事做完了,卸磨杀驴,杀鸡儆猴,留着也没必要。我爸半年前就跑美国去了。”

“仗打完了。”肖时钦立刻明白了。

“还没呢,大概还得有两个月,接下来的事跟我就没什么关系,刚好出国养养伤。养十年还是二十年,我也说不好。”

“那叶秋呢?”

“处理点琐事,过两天应该也过来了,”叶修说,“我把邱非也留给他了,不然有些事他一个人也不好处理。”

叶秋和邱非都不在。

肖时钦咽了两口唾沫,叶修则看向肖时钦身边那个目光如炬的年轻姑娘,和气地问:“你是……?”

“她是戴妍琦,我学妹,”肖时钦迅速回答,“路上碰到的,平时不是很熟,她问我论文的事呢,我最近其实也不是很忙,也在考虑要不要指导她一下,看情况吧。”

“……”戴妍琦呵呵一笑,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肖时钦默默地开始在心里推算能指导她论文的空闲时间。


就剩他们俩,肖时钦心里仔仔细细分析了一下,如今这天时地利人和,他要是再不动手,那老天爷都不会原谅他的。

肖时钦压抑住久别重逢无比澎湃的内心,文质彬彬地说:“叶修。”

叶修嗯了一声,转头看向他,被这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扫,肖时钦忽然就忘词了,他卡了一会儿,干巴巴地说:“你想喝咖啡吗,我请你喝咖啡吧。”

叶修看了他几秒,轻声道:“我不喝咖啡。”

肖时钦心如死灰。

“不过,”叶修眨了眨眼睛,声音里有悠悠的笑意,“我喜欢喝茶,你还请吗?”




end


这个少帅真的很霸道啊,也超帅的(。




好长啊啊啊这么长还这么无趣啊啊啊我再也不写这么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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