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长明

所有的故事,都是他的故事
所有的爱情,都是我对他的爱情

【王叶】镜花水月

超狗血修仙梗

◆你说你喜欢月亮,可是月亮明明在天上。


龙虎山的小道长到晋阳殿的时候,殿上正吵做一团。那吴尚书的老妻老蚌生珠,皇家引以为趣,谈论起腹中胎儿男女来,双方各执一词,皇帝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此事何难,差人前去,刨腹剜肉,一看便知。众人纷纷喜笑颜开,拍手称快。

小道长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晋阳殿门口的,殿外合欢花似火,风一吹,淅淅沥沥落了满地,配剑束冠的小道长步入殿中的那一刻,诺大的宫室忽然满座寂静,落针可闻。

小道长旁若无人地走到宫殿中央,道:“你们在说什么,笑的这么开心?”

他的声音很轻,在繁复华丽的宫殿里涟漪般徐徐扩散。

刻漏嘀嗒一声,皇帝猛地回过神,他先看了一眼小道长,又有些不敢直视般把眼神移开,勉强一笑:“没什么,小仙长不必介意。”

小道长微微一笑,轻轻点了点头:“这就好。”


王杰希就在无人的角落里漠然看着他。


龙虎山是道家圣地,延续已有千年,百年前忽然封山闭阵,不问尘世久矣,如今这位名为叶修的小道长忽然下山,引得关朝上下一片哗然。

叶修住进了皇宫中那间荒废已久的道观,皇帝送来的千百仆从,他原封不动地送回,珠宝珍馐,概不接受,皇宫里多出一个道长,也仅仅多出一个不问世事的道长。

在叶修到来之前,道观荒草丛生,人迹罕至,叶修来之后,宫女太监络绎不绝,换着法子路过,他们偶尔能看见小道长在草长莺飞的庭院里晒太阳,目光相对时,年轻的道长便对他们遥遥一笑。

哪里有宫女敢和他说话,匆匆忙忙行了礼便提起裙角跑开,回去和小姐妹炫耀起来,也是轻言细语的。

她们中不乏才疏学浅的贫家女子,有的大字不识,不知道有句诗叫“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只是说,叶道长就跟画上的仙人似的,一点烟火气都不沾呢。

对啊对啊,听说叶道长是腾云驾雾来的,日行千里呢。

怪不得,他可是龙虎山下来的,哪能是一般人?

……


晋阳宫如一锅沸水,王杰希则一直冷眼旁观。直到一日,他又被一群王孙贵族欺侮时,一个年轻的声音忽然在他身后响起:“你们在干什么?”

那些贵族少年仿佛中了定身术一般,霎时全都停住了,王杰希撑着地站起来,慢慢转过头,一个一身烟青色道袍的年轻人立在不远处,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仿佛流云飞舞。

这些飞扬跋扈的的贵族子弟忽然手足无措起来,为首的那个世子支支吾吾叫了一句叶道长,最后一跺脚,转身跑了。

他们人多势众,仆从众多,来时浩浩荡荡,去时也声势浩大,如暴风卷过,顷刻间便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狼藉。

叶修摇摇头,走到被丢下的那个孩子面前,那个孩子衣服被扯出好多条口子,裸露的皮肤布满血痕,他直直站着,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冰冷地看着他。

叶修伸出手,那双羊脂白玉般的手快要碰到他的时候,那个孩子忽然别过头,过了半晌,冷冰冰地吐出一个字:“脏。”

叶修眨眨眼,轻轻笑了起来,他蹲下来,掰过这古怪孩子的脸,用洁净的衣袖轻轻擦拭他满脸血污。他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那么漂亮的手被血或者尘土弄脏。

擦干净之后,叶修仰起头打量了片刻,一本正经地说:“挺可爱的一张脸啊……就是有点大小眼。”


那天叶修把王杰希带进了那间只有他一人居住的道馆,道馆无人打理,道路破旧,杂草有半人高,叶修走在前面,王杰希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时不时被碎石,被树根绊一下,王杰希低着头看路看的专心致志,视线里忽然伸进来一只素白的手,白葱似的手指间还沾着一点格格不入的血渍和泥沙。叶修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静静看着他,似乎觉得非常有趣似的。

王杰希犹豫片刻,将自己的手放进叶修的掌心,叶修的手非常柔软,干燥,又有些凉,并不怎么用力,只是手指稍稍曲起,勾住王杰希的手不至于掉下来。王杰希跟在叶修身后,除了一片片疯长的野草,他什么也看不见。他死死盯着身前那个并不非常高大的背影,把叶修的手攥的很紧很紧。


叶修给王杰希只上了一道药,还不过一夜的功夫,王杰希身上的伤就一点痕迹也没有。王杰希花了一天,从后山上采了不少药草,又摘了很多花,仔仔细细束成一束,趁着黄昏无人丢到丢到道观门口。

他想,他已经还叶修了,他们两不亏欠。叶修要不要,他都无所谓。

彤云密布,霞光满天,被染成橘黄的道观影壁上忽然闪过一片白玉般的光,吱呀一声,叶修推门出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扔在门口的花草,俯身拾起来,细细打量了一番,抬起头,似乎往王杰希的方向看了一眼,又似乎没有。叶修拿着这些东西转身回了屋。

王杰希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布满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笑起来了,他伸手摸了摸嘴角,努力将这道弧度抹平了。


两个人就慢慢熟悉起来,真相处起来,王杰希才发觉叶修性子好的出奇,虽然叶修久在山上,远离世俗,但绝不是何不食肉糜的性子,叶修对人情世故,天理伦常,好像天然就有种敏锐的洞察力。

叶修看着王杰希,微微笑起来的时候,王杰希总会觉得自己是一泓清水,干干净净,无遮无拦,被这样的一眼看到底了。


宫里都传说叶道长不理俗世,只在观里清修。王杰希最初也信了,可是每次来,叶修不是在睡觉就是在晒太阳,偶尔翻两页书,样子也懒洋洋的,什么仙人,跟懒猫似的。

王杰希直接问他:“你真是仙人吗?”

叶修把遮在脸上的道家孤本拿下来,慢吞吞地说:“还不是。”

王杰希想了想,忽然意识到什么,迟疑地问:“所以你下山……”

叶修笑起来,他很喜欢王杰希这一点,说起话来总是很省事。叶修说:“是啊,我算到我在此地应有一劫,历完劫我就能够飞升了。”

“什么劫?”

“我不知道啊,天机难测,我窥得一线,已经不容易了,还是亏我道统特殊,不然早被天雷劈死了。”

“……你修的什么道?”

“无情道,”叶修托着腮,笑眯眯地吐出三个字,热烈的阳光照着他的侧脸,空气里尘埃浮动,仿佛簇拥着一尊晶莹剔透的玉雕,“龙虎山千年来,就我一个修行此道,连个师兄师姐都没有。我师傅说我天生适合干这个。”

王杰希看了他一会儿,哦了一声。

叶修眨了眨眼,他很奇怪这孩子怎么又不高兴了,可是他没问,他一向不怎么问这些事。


元宵节是关朝一年里最重要的节日,合家团聚,普天同庆,宫里也张灯结彩,一片热闹,只有叶修的道馆照旧冷冷清清,那些人世间的欢声笑语,宫里的沸反盈天,好像都长了脚般自觉绕开这里。

叶修照例睡到日上三竿,醒过来的时候王杰希已经来了,正在翻他的那些书,几上又放着王杰希采来的鲜花药草,日益严寒,草木凋敝,不知道这孩子是从哪里找到这些美丽的鲜花。

叶修揉了揉额头:“我记得今天是元宵节吧,你们人间一年一度的大好日子,你不去看看热闹吗?”

王杰希头也不抬:“不去。”

王杰希身份尴尬,他是亡国之子,作为人质被关押在晋阳宫里,偶尔还要受宫里那些皇室子弟的欺侮,年纪轻轻,性子便被磨练的冷漠又傲气。

叶修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儿,说:“下棋吗?”

“来。”


一盘棋下到夜色降临,银霜满地,今夜是个圆月高挂的日子,王杰希捻着一枚黑子沉思良久,正待落子,忽然窗外一阵呼啸,一朵烟花骤然炸开,彩光四射,满室流光,王杰希的手一抖,棋子便歪了。

又输了。王杰希一下子就知道了。叶修却一直没有落子,他疑惑地看向叶修,叶修却正对他微笑。

叶修把白子丢回棋盒,一阵清脆的噼里啪啦的声音,朝着王杰希伸出手,指尖素白干净,这时候烟花停了一瞬,室内骤然暗下来,叶修的声音似乎带着一点笑意:“手给我吧。”

王杰希依言把手放上去,一眨眼,他们忽然就不在室内了,皇宫的屋顶接近天宇,琉璃瓦富丽精美,左右宫殿明灯如海,一朵一朵的烟花呼啸着在头顶炸开,仿佛置身于沸腾的海底,海潮流光溢彩,一波波灭顶般浇头而来。

叶修对目瞪口呆的王杰希笑了笑:“别这么吃惊,一点小把戏而已。”一边指了指天,“看吧,挺漂亮的。”

王杰希想争辩几句,又想不出为什么要争辩,只好转头看着天空,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有些高兴,他便指着那些烟花,一样样和叶修讲,那朵是凤求凰,那朵是百花香,有一次他那个才学会走路的侄儿被叫猛虎下山的烟花吓的大哭,他姑姑急的发疯……

叶修一直静静听着,盘着腿,托着腮,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时不时问一句然后呢?

这一次王杰希忽然不说话了,他的笑容消失了,他面无表情地,冷冰冰地说:“都死了。”

王杰希闭上嘴,仰起头看着烟花,他感到叶修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发过誓这些过往一辈子都藏在心里,可是对着叶修,那道锁忽然哐当一声落下来,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和叶修分享他人生里那些快乐的记忆。好像不必憎恨任何人,一切都干干净净,一切还都可以挽回。

王杰希不敢看叶修,他不知道叶修会是什么反应,他不知道他渴望叶修是什么反应。是同情呢,还是责难呢。王杰希都无法面对。

良久之后,叶修缓缓移开目光。

叶修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杰希起兵的时候正是初春,他家族的旧部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持之以恒地联络外族,游说豪绅,终于到了开花结果的时候。关朝皇族荒淫无度,民怨沸腾,王杰希揭竿而起,天下云集响应,一年不到,王杰希就再度回到晋阳宫,只是这一次,他不是国破家亡的质子,而是黄袍加身的新帝。

王杰希进宫前下了两道旨意,其中帝后太子已经被关朝死士提前护送出宫,这道旨意便无用了,不过另一道命令却执行的很好,披坚执锐的士兵严密封锁道馆,靠近者格杀勿论。

虽然叶修不理尘世,但是如果有人闯进去求他,叶修一定会救的,王杰希怎么能让这些人去打扰叶修呢,他怎么能让这些人去叶修面前控诉他的残暴呢。

入主皇宫,王杰希隔了三天才去见叶修,叶修是修道之人,讲究清净无为,最不能见杀伐血气,而王杰希才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等到身上杀气消散,他才穿着干干净净的棉布衣服,敲响了道观的大门,一会儿,门开了,叶修见了他,微微一笑:“咦,你怎么长高了。”

叶修的相貌,神态,都和王杰希离去前一模一样,从王杰希第一次见到叶修起,至今已经过去十年,叶修一点儿也没有变,王杰希历经厮杀,成了器宇轩昂的帝王,叶修却还是当年那个烟青色道袍的年轻道长,一阵风吹来,宽袍广袖飞舞如流云。恍如岁月倒流。

叶修那么平静地和王杰希打招呼,和以往没什么区别,好像王杰希不是去打仗,而是从后山采花而来。震天杀伐,皇权交割,这些人世间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叶修来说,都只是几上的尘埃,指尖一拂便抹去了。山间鸟兽老朽,明月永远高悬。

王杰希雀跃的心忽然冷了下来,缓缓的,沉进深深的冰窟里,叶修眨眨眼,问:“怎么了?”

王杰希摇摇头:“下棋吧。”


一灯如豆,夜色深沉,王杰希落下黑棋子,叶修一笑,说:“有长进啊。”又摇摇头,“你的棋杀气太重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没必要这样下。”

叶修随手扔下白棋子,起身,却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道按倒,棋盘被扫翻,黑白两色的棋子噼里啪啦落一地,叶修微惊:“王大眼儿,你干什么?”

王杰希撑在他上方,昏黄的灯火之下,他的眼睛闪着奇异的光,像狼一样冰冷,又灼热的如同火焰,叶修看着他的眼睛,心里忽然闪过一丝战栗:“……你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王杰希的亲吻,这叶修的人生里从来不曾出现过的东西。

叶修愣了一下,直到王杰希解开他的腰带,扒开他的衣服,畅通无阻地滑向他的下身的时候,他才终于意识到王杰希想干什么。

叶修立刻挣扎起来,他常年修道,掐诀念咒才是本行,腾云驾雾只当寻常,呼风唤雨也不是难事,可是他的手被王杰希按住,嘴唇被王杰希堵住,满身通天本领,一时居然无法舒展。

可是叶修怎么可能肯,他狠狠咬了王杰希的舌头,王杰希吃痛,不得不松开,叶修脱口喝到:“王杰希你疯了?”

王杰希侧脸吐出一口血,目光一扫,抓过本来放在棋盒边上的叶修的配剑,攥着叶修的手指,逼迫他一根根曲起手指握紧剑柄。他低头埋进叶修颈边,沙哑低语:“你可以杀了我,剑在你手里,外面都是我的人,不杀了我,你是逃不掉的……”

叶修不敢置信地看着王杰希,他好像这一刻才真正意识到王杰希长大了,时光流逝对叶修这样的人说是一件很不敏感的事情,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他并没有及时发觉王杰希早已不是那个沉默傲慢的孩子,王杰希生出狰狞的牙齿,要来咬断他的喉咙了。

叶修素白的手一直握着剑,握的死死的,用力的骨节泛白,一直到最后也没有松开手,可是也没有把剑拔出来。


窗外下雨了,打在繁茂的芭蕉上,哗啦哗啦作响。这第一场春雨,来的这样急,这样密,简直像是要在天地间遮掩些什么。


叶修既然泄了元阳,自然做不成断情绝欲的道士了,缺损的道体仿佛如一口破缸,至纯的法力流水般连绵不绝从他的身体里流失。一个缩地成寸,日行万里,只差半步便能飞升的人,如今连王杰希的寝宫也不能出了。

那日王杰希抱着昏睡的叶修回了寝宫,下令封锁道观,一概宫女侍从,除非他传召,否则不可靠近他的寝殿。

叶修往日里一件烟青色道袍潇洒又快活,如今风一吹就冷的发抖,猛然落回尘世间,他过的竟然比普通人还要艰难些。

叶修没有质问过王杰希,他看着王杰希的眼神甚至都谈不上冰冷,他依然平静地和王杰希谈笑,看书写字,自得其乐。他的眼神扫过这个一手阻断自己仙路的人,平淡地像是扫过一块石头,或是一株花草。

他不和王杰希下棋了。


新帝登基,海内战火四起,王杰希手握重兵,又有大义的名分,天时地利人和,一鼓作气扫平海内,一时歌舞升平,人心所向,文人雅士纷纷称颂他是千古明君,而这个时候,他们谁也不知道他们的好皇帝正在寝宫里,死命折腾一个道士。


叶修的手攥着珠帘,细白的手指握成拳头,眼睛紧紧闭着,生理性的泪水打湿睫毛,顺着脸颊滚落在明黄的床榻上。

叶修总是不肯叫出来,苍白的下唇被咬出一道浅浅的印子,却还是关不住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声音,像是一只被欺负了的小动物,撩的人心里发麻。

王杰希饶有兴趣地摆弄叶修的身体,他的手指缓缓滑过叶修赤裸的后背,一道弯弯的雪白的月亮,叶修轻轻发着颤。

寝宫里四处都放着鲜花,香气馥郁,王杰希忽然开口:“那个叫黄少天的,是个游侠吧,昨天又闯宫了,差一点就被大内侍卫抓住了。真可惜。”

叶修不说话,王杰希的手继续往下,慢慢说:“他身手不错,江湖上似乎很有名,是你的朋友?应该是了,不然怎么会三番五次来救你。”

他手指碰到某个地方,叶修抖了一下,王杰希不快地说:“说话。”

叶修睁开眼睛,案上的鲜花映入他的眼中,叶修的眼神忽然散乱了一下,他一边凝视着这些繁茂鲜妍的花卉,一边沙哑地说:“你想听我说什么?”

“什么都可以,”王杰希没留意叶修在看什么,他正俯下身,牵起一缕叶修的长发,“他昨天已经到寝宫外面了,就差十丈,你明明在窗口看见他了。你在想什么?”

叶修重新闭上眼睛,他的声音因为体内涌起的快感而支离破碎,可是依然很平静,像一笼散乱的月色。

“没什么可想的……我没有让他来救我,他不该冒这个险。”

这是今日里叶修说出的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王杰希平定关朝后,改国号为微,可是他依然不肯满足,兴兵南下,大肆征战,无数国土都在微朝的铁蹄下哀嚎,短短几年,微朝的版图就超越了关朝最强盛的时候,他就像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迫不及待地要吞噬天地。称颂王杰希圣明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他残暴的控诉。

王杰希偶尔会抽些空,给叶修念这些文人骂他的文章,叶修在一边托着腮,静静地听,偶尔点评两句,叶修从不评论政事,只点拨文法,他声音很好听,语气又平和淡定,评价却那么一针见血,那些自诩清流名士的人听见了,估计当场就能吐血三升。这叫王杰希觉得非常有趣。


某一个潮湿的夏夜,大雨下了一整日,天色沉沉,空气潮湿,夜里雨落如珠,敲的屋檐一片叮当作响。叶修倚着榻看书,听着雨声,渐渐泛起些困意,他打了个哈欠,准备吹灯睡觉,忽然碰的一声门被猛地推开,一阵狂风夹雨横冲直撞进室内,满室灯火闪烁,几乎熄灭,叶修眼睛还不太能适应,脸色就先变了。

他闻到风雨里的血腥味,潮湿,粘稠,浓烈,充满怨恨。

王杰希一声戎装,行进间兵甲相撞哐当作响,雨水混着血一滴滴落在他行过的道路上,他手上甚至还握着被血染的乌黑的剑,走到叶修跟前的时候,他才随手把剑丢开,几滴血顷刻便溅在塌上。

叶修怎么受得了这个,修道讲究的就是清净无为,不沾因果,他活到现在,别说杀生,连油荤都没沾过,充满仇怨的血腥味对他来说等同砒霜剧毒。王杰希还没靠近,叶修就翻过身,扶着床沿,干呕起来。

王杰希似乎根本没发觉叶修有多难受,他坐在塌上,把叶修扶起来,抱进怀里,他身上的血迅速染红了叶修的衣服。王杰希贴在叶修耳边,低声说:“我找到他们了,他们以为躲在那个弹丸小国里就安全了……一共十六个人,我一个个亲手杀的,就像他们是怎么杀掉我的姐姐和侄儿的那样……”

他的声音很低很低,竟然有种情人低语的甜蜜感,可是又非常阴森,简直像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他还问叶修:“叶修,我终于报仇了,叶修,你为我高兴吗?”

他的手温柔地抚过叶修的侧脸,在叶修的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印子,像上妆似的。叶修没说话,他脸色青白,血腥味激的他几乎快晕过去。

王杰希在叶修紧绷的嘴角上轻轻落下一吻:“你会为我高兴的,看着吧。”


王杰希没有停止征伐,他的国度似乎是一台巨大的战争机器,战无不胜,一往无前,发出巨大的轰鸣,企图建立前所未有的庞大帝国。

美人,珠宝,奇珍,异兽,但凡世间所有,皆源源不断地送进皇宫,而王杰希转手就放进寝殿里,空旷的寝宫没有宫人,只是陈列着无数世间罕有价值千金的宝物,越显得冷意森森。

鲜花已经很久没有人换新的。

有一次,王杰希问叶修喜不喜欢那株玉雕珊瑚,他觉得很漂亮,很适合叶修,他总是这么问,叶修也总是摇头,像什么心知肚明的劣质游戏一般。这一次,叶修却放下书,目光穿过那株价值连城的珊瑚,遥遥落在王杰希身上。

叶修说:“你为什么总是要拿着这些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的东西,做出一副高高兴兴的样子呢。”

他的声音那么平静,不像是质问,也没什么疑惑,只是单纯的阐述一个早就看透的事实。

王杰希脸色慢慢变的白,然后铁青,他推开珊瑚,珊瑚轰然碎了一地,他走到叶修面前,掏出一个盒子,扔到他怀里。

叶修坐直,打开盒子,红布上放着一束长长的青丝,用一根红丝带系着,丝带上面纹着龙虎山的云纹。

王杰希冷冰冰地问:“这个你喜欢吗?”

这是龙虎山本任掌门陈果的头发,中原河山皆在掌握之中,即使是遗世独立的龙虎山也休想逃过王权的制裁。

叶修手指抚过丝带,王杰希静静等着叶修的反应,叶修终于合上盒子,放在窗边,抬起头,他的表情确实变了,却不是王杰希期待的充满憎恨的神情,叶修看着他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变回了很多很多年前,在草长莺飞的院落里,叶修教他下棋,他的眼神温柔而平静,穿透世俗所有的身份,穿过所有的离合悲欢,直直望见王杰希本身。

叶修很多年没这么看他了,王杰希一时有点恍惚,他几乎以为叶修下一句会是,王大眼儿,你棋路杀气太重了,何必呢。

叶修轻轻叹着气,他说:“王杰希,你何苦呢。”


那天晚上,王杰希被吵醒了,窗外烟火盛大,流光溢彩,王杰希思考了一会儿,忽然想起来,今天居然是元宵节,他忘了,也没有人敢提醒他。

他怔怔看了一会儿,怀里忽然动了动,叶修蹙着眉,迷迷糊糊地说:“……怎么了?”

“城外有人娶亲,在放鞭炮。”王杰希低声说,叶修似乎觉得冷,半梦半醒地往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里钻。

“好吵啊……”

王杰希搂着他,哄他:“睡吧,很快就安静了。”

他腾出手,堵着叶修的耳朵,叶修意识朦胧,模模糊糊嗯了一声,又往王杰希怀里缩了一下,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眨眼又睡着了。

王杰希看着窗外沸腾的烟火,眼眶忽然有些发热,他紧紧搂着叶修,像是溺水的人抓着那根唯一的稻草,他想,我不后悔,死了也值得,死了也甘愿。


帝国的建立需要经年累月的辛劳,覆灭则往往只在一夕之间,就如同王杰希当年起兵造反一般,如今也有人起兵反他,连打的旗号都跟他当年差不多,只是微朝领土太大,军队分散,王杰希又多年征战,国库空虚,渐渐的,战事上便显出颓势。

城破那天,宫里一片混乱,王杰希遣散铁卫,拒绝他们护送他出宫东山再起的请求,挥手让他们各自逃命。王杰希一个人逆着慌乱的人潮,走到一个偏僻的角落里,这里屹立着一座破旧的道观,王杰希推开门,慢慢穿过及腰荒草,走上台阶,进入屋内。

叶修果然在里面,一身烟青色的道袍,束发配剑,风从王杰希身后徐徐吹来,宽袍顷刻便盈满风。

时光似乎是凝固在这间道观,翻倒的棋盘,散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当年王杰希离开时是怎样的,今日依然是怎样的。

王杰希走近几步,停下:“你要走了。”

叶修面上倒也看不出来欢喜,只是点头:“嗯,劫数已完。”

人间的道士泄了阳元就没了法力,可是叶修历劫完毕,便不再属于人间了,天道的枷锁一寸寸从他身上剥落,人世间,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住他了。

“我没有动陈掌门。”王杰希说。

“嗯,我知道。”

“是啊,你都知道。”

过来一会儿,王杰希问:“你以后还会回人间吗?”

“我不知道啊,我又没去过天上,”叶修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什么情况呢。”

“也对,毕竟我也等不到了。”王杰希说。

叶修歪着头打量他,叶修的眼睛颜色其实很浅,可是乍一看,总以为是深不见底的黑色。他看上去似乎想说什么,可是又好像只是想看一眼王杰希,王杰希却猛地别过脸。叶修一笑,说:“好吧,我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

说完,他便朝王杰希走来,依然是不紧不慢地那种走法,他和王杰希擦肩而过的瞬间,王杰希的手指猛地抽动了一下,然而王杰希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很久以后,王杰希忽然猛地转过身,庭院里草木葱茏,虫鸣鸟啼,日光低垂,生机盎然,然而空无一人。


叶修本来就是半步飞仙,他算到命中应有一劫,所以来这个地方历劫。王杰希就是在那个春雨淅沥的夜里,一边梳着叶修汗湿的头发,一边意识到,自己就是叶修的劫难。

他不想叶修走,他要叶修留下来陪他。

他年少经历复杂,性子也有些偏,天生就不太容易长成正常人,如果没有叶修,他报完仇就死了,他早就一无所有,有什么好活的。

可是他偏偏遇到叶修了,那个时间,那个地方,不早不晚。黑白两色的世界忽然有了色彩,叶修擦干净他的脸,拉着他,穿过好像永远没有尽头的荒草,他在叶修身上看见了人世间不该有的光彩。

是叶修给了他全新的梦想。

而叶修偏偏修的是无情道,他学的是天地不仁,爱的是世间众生,人世间的诸多执念,只是一粒尘土,轻轻的就从他衣襟上跌落下来。人间留不住他的。

王杰希当然不甘心,你给了我遥不可及的梦想,结果只是为了让我明白那不过是梦想吗?你既不肯爱我,也不肯恨我,平平静静地看着我,仿佛我依然是天地众生里的一个。那我难道是平白无故和你相遇一遭吗?

甚至有时候半夜忽然做噩梦醒过来,王杰希都要去摸一摸叶修的手,摸到了,才能安心。

你叫他怎么甘心。


他努力过了。他问自己,如果是人世间最伟大的君主,那么可以摘下月亮吗?

可是到最后,君王仍然是君王,月亮依然在天上。


王杰希俯身捻起一枚白棋子,握在手心,转身离去。



——后书记载,微朝帝都城破,忽起大火,三日不绝,帝不知所终。



end




写完一看,妈耶怎么这么狗血卧槽这也太长了本来还有其他人的剧情果然还是不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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